落水月亮

识色【原创】

1.2w字 结尾仓促


写给小谢: @谢衔 



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霸王别姬》






霍辑双手抄在连帽衫的口袋里,在江边遛了一圈,没回学校。颧骨上一枚硬币大小的淤青,嘴角也裂了个口,给风一吹,上下两片嘴唇干巴得像北方皲裂的土地。血都凝固在嘴皮上,一说话怪疼的。



他没想到谭哥手下的人这么阴,赶着他高考体检为了抽血没吃早饭的当口把他堵在个小巷里。他本来就有点低血糖,一时使不上力气,就把谭哥家谱顺着一溜往上骂,边骂边翻白眼。得,给揍得更惨了。

霍辑给班主任老何发了条短信,夸大一番自己伤情,并表示自己跟随何老师投身革命的的意愿一百年不动摇,但前提是本钱要守好。请组织批准他回家休养生息,调理革命本钱。

老何给他回了个言简意赅的呸。

底下连着一条:顶多批半天假。晚自习讲卷子,你必须滚回来。


他把手机收了,谭哥手下的混子手脚真不干净,也不知道把他按在地下踩得脊椎快断成三截的是哪位。混乱中口袋里的打火机也不知道滚哪儿去了,他只好把没点的烟叼着,品不出啥味道。

霍辑往混子巷子里拐——炎都人教育小孩子一辈子别和里头的人惹上关系,他们说这里乱,又脏又乱,卖叶子的、被通缉的、地痞流氓都窝在这旮旯里。


可混子巷也是他霍辑住了十七年的地儿。巷子口飘着白色横幅,黑粗的大字“抵制拆迁,共房存亡,强拆自杀”看着怪狰狞的。对面小破楼墙面上还有红漆刷着:“李勇壮欠债不还,不得好死”。

霍辑盯着看了一会,戴上兜帽往巷子深处走。陈婶儿搬了张桌子在门口杀鱼,满巷子飘着一股腥味儿,一地鳞片。真像白素贞在雷峰塔里褪下来的皮,霍辑想。


陈婶儿看见霍辑来了,揩一把汗,倒是把血蹭到额头上去了。

“小辑啊,不是在准备高考吗?咋不去学校。”她似乎还想问问霍辑脸上的伤,却适时地打住。



霍辑说学校组织春游,要交钱。太贵了不想去。

“婶儿,这儿脏了。”他的指头在前额敲了敲。



霍辑没敢从正门回家,爬的是直通二楼的逃生梯。快到顶的时候习惯性往隔壁看了一眼——隔壁的小孩每天中午都从学校回家帮着烧菜,果然看见那小孩儿搬了小凳子坐在台阶上削土豆皮,头发软软的,看着很乖。

小孩安静得很,巷子里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多了去,一个比一个混。穿着拖鞋吧哒吧哒地跑,拿水枪往别人家晾衣杆上滋。

霍辑挺喜欢这小孩的,他扒在逃生梯上冲下头喊:“崽儿,哥给你颗糖吃,你接好。”从兜里摸出一颗椰子糖,被他压得有点碎了,他往下一抛,小孩没伸手接,糖果掉进男孩子面前那一盆土豆皮里。

小孩冲他点点头,没笑也没说谢谢,把糖果纸剥开。


霍辑得意忘形,冲小子喊话喊得太用力,成功惊扰一楼正搓衣服的芳菲女士。

赵芳菲摔了搓衣板,从房里的楼梯上了二楼,守在逃生梯门口,逮着了霍辑小同学。

“霍同学,向组织报告为何无故旷课。”芳菲女士抱臂站着,混子巷豆腐西施的名头可不是盖的,她往那儿一站,看着还有几分像女港星。“哟,还把自己玩毁容了。霍同学,你十一岁的时候号称长大要靠脸吃饭的。有没有听到梦想破灭的声音。”


霍辑把忽悠陈婶儿的那一套给他妈原封不动背了一遍。

芳菲女士嗤笑了一声:“你们小何老师刚给我发了短信。叫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押回四中上晚自习。”

“还记不记得你刚上高中的时候,嘚瑟跟我说,娘,我高考要考个省状元让你风光风光。”芳菲女士翻了个美得惊心动魄的白眼,“个小骗子。哪有大学收你?”


霍辑怕他妈是混子巷出了名的,芳菲女士一开口他就想自杀。这会子实在忍不了芳菲女士的铁齿铜牙,他往隔壁小孩家一钻,拿了刨子和小孩一起在台阶上削土豆。

小孩不比哑巴多说几句话,霍辑一个人侃,他就听着。

“哎,崽子,你读几年级了?”

小孩冲他比了个二。

“小学二年级......不像啊。你看着有五年级了。”

“我初二。”小孩闷闷地说。

小孩太瘦了,而且在同龄人里算矮的,每次夏季一有台风登陆霍辑都担心他给挂上电线杆。

但小孩的眼睛好看,像某一期《国家地理》扉页上的茶卡盐湖,澈亮得把天光云影都印在里面。


霍辑待了一会就回去了,走之前拧了一把小孩的脸颊,真没多少肉。

“哥先回去了,你中午多吃点。瞧你瘦的。”他手抄着裤兜回去了,右耳上的一枚水晶耳钉反射出阳光。修长挺拔的身影逆光,他那天没穿校服,衣服很衬身材,窄腰长腿的形状一览无遗。

小孩看得有点呆。


小孩表面上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背地里黏霍辑黏得紧。

霍辑高考倒计时30天之后莫名有些考前焦虑,再怎么没心没肺也紧张起来了。总是晚上十点多去江边跑步,小孩在后面偷偷跟着。

他顺着大桥从江南跑到江北再从江北跑到江南,小孩就跟在他身后十步,也不搭理他,就是跟着。


一直跑到霍辑高考前夜。


“崽儿,有什么想和你哥说的吗?”霍辑提着瓶矿泉水,正思忖着淋头浇下去还是先喝几口。

“哥,高考顺利。”小崽子的脸憋得有点红。憋了一百天,从霍辑高考100天誓师大会之后回混子巷他就想拦下霍辑说的,别别扭扭一直等到今天。

“乖崽子。”霍辑揉了一把小孩的头发。小孩猝不及防被袭击,吓得倒退三步,眼睛瞪得老大。

那缕头发被霍辑捋地翘起来,小孩伸手碰碰发梢,摸到了一点温度。


高考完出考场的霍辑开始摆他的大爷谱,坐着摩的颠吧颠吧地回混子巷。

见到芳菲女士的第一句:“妈,我能上清华了。”

赵芳菲在洗小白菜,头也没抬:“少放屁,说实话。”

霍辑把嘴里含着棒棒糖取出来,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告诉芳菲女士:“炎大应该稳了。”得意洋洋地等待一通夸奖,却只等来芳菲女士一声,“去把蒜给我拍了。”


霍辑觉出不对来:“回来怎么没看到隔壁的小崽子?”

“搬空了。他和他妈刚走,回该回的地方去了。”芳菲女士一向不怎么管别人家的家事,知道的很少。

两天前还给他送高考祝福的小崽子闷声不响就搬走了,霍辑一时还挺惆怅的。


那几个月满巷子都在传小孩家的故事。

陈婶儿说她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车。

李叔说是小崽子他那个失踪的快十年的爹下海发了财回来接他们娘儿俩连带着小舅子过好日子去。


霍辑噌地把烟点上,倚在门框上看了一眼隔壁人去楼空的小破楼。

这样也挺好,免得那小崽子这么埋没在混子巷这么个腌臢地。

他见过那小孩解数学题,该是个能成器的好苗子。


霍辑后来听人说小孩他那个缺席了十来年的爹把他送去香港念书了,还有人说是K国,也有说M国的。

无论是哪个地方,都是混子巷里人一辈子甭想去的地方。

他很多很多年没有再见着小孩。


八九年过去,混子巷还是混子巷。晚上没路灯,老人还在给自家小孩讲混子巷的社会渣滓。抵制强拆的横幅还挂着,倒也没见拆迁大队的下一步行动。“李勇壮欠债不还,不得好死。”已经“不得好死”八九年了,被人用红漆又涂了一遍,没涂好,漆淌下来脏了墙面。


霍辑在江对岸租了房子,他工作的高新技术开发区也在对岸。他劝过芳菲女士离开混子巷,她死活不肯搬,他也没强求。

他逐渐把混子巷留在他身上的痕迹一点一点擦去,那些回想起来叫他卑微到骨子里去的肮脏的记忆他拼命地忘记。

芳菲女士偶尔打电话跟他讲混子巷发生的事,他像是听平行宇宙的事件一样漠不关心,手指在键盘上敲个不停。

“原来那个混子头头谭昌,进局子了。买粉的当口被抓了现行,你说巧不巧?”

霍辑没仔细听,含糊地应:“嗯,嗯。”

“你陈婶儿的闺女结婚了,嫁的是家具行的小李,咱家的茶几就是他帮着打的,记得不?”

霍辑敷衍:“嗯,嗯。”

芳菲女士上了年纪,话呈现底数为e的指数函数爆炸增长。

“对了,楚邢回来了。”

霍辑习惯性:“嗯,嗯。”随后一愣,“谁回来了?”

芳菲女士扯大嗓门:“楚——邢——,小时候住隔壁那个崽。”

霍辑小孩小孩崽儿崽儿地叫惯了,反倒把人家大名忘了个干净。

“回来了啊……”霍辑低低地笑出声,他印象里那崽儿总是在削土豆皮,低着头刘海遮住眼睛,话也少。

“他问我要了你电话,我给了。”芳菲女士继续得啵得啵,“跟你说,小楚现在老好看了。小时候也好看就是太瘦小,现在长开了。”芳菲女士努力憋出个成语,“惊为天人。”

“有我好看吗?”霍辑站起来够架子上的一排速溶咖啡粉。

“当然。”芳菲女士答得果断,又安抚性地给个枣,“虽然你也不错。”

......当年混子巷颜值界的扛把子一直是霍辑。靠脸在菜市场买番茄能打五折。


芳菲女士没有传递虚假情报,惊为天人是真实的。但是比霍辑好看这句,霍辑本人不太赞同。

霍辑那天去给芳菲女士送单位发的一箱红富士,发现芳菲女士不是一个人在家。

年轻人坐在沙发上,腰背笔挺流畅的线条,五官在光影之间。他看到霍辑,微微颔首,浅淡地笑着说,哥。


不哑巴了,会笑了。比以前有意思。

霍辑咧嘴一笑,还是和以前一样叫:“崽儿。”

被芳菲女士一巴掌糊在脑瓜顶,咋说话呢你。

从善如流地改口:“小楚。”

霍辑混黑时候的眼力见儿还没丢,楚邢在国外不知道什么地方待的这些年里炼出一副得体优雅的皮囊,深挖下去还是从前那具无情的灵魂在冷眼观世。笑意都浮在眼梢未达心底。

呦,还混出城府来了,就是不够深。霍辑想着。


楚邢还在和芳菲女士聊。在霍辑看来,芳菲女士恨不得把眼珠子取出来一左一右黏在楚邢身上,再变成六耳猕猴聚精会神地捕捉他吐出的每一个音节。芳菲女士这德性霍辑一点都不惊讶,毕竟芳菲女士是不少当红小鲜肉的阿姨粉,最喜欢楚邢这型的。

楚邢在谈卖掉隔壁老房子的事情。

芳菲女士把手机里所有能找到的房屋中介的电话都发给楚邢。

霍辑彻底成了个局外人,被芳菲女士赶去厨房洗一果篮的红富士。端着果盘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楚邢和他妈在聊炎大周围房租。

他把果盘往桌上一搁:“劝你想好,那一块最近的商业街都在两公里之外。方圆十里连个影院都没有。”

芳菲女士拿了个苹果咔嚓咔嚓地啃,喘口气说:“小楚,你哥就住炎大边上,他合租室友刚搬走,要不你俩......?”

霍辑说好啊,拿膝盖撞了撞楚邢,像小时候那样。楚邢侧身躲了一下。

霍辑皱眉,敢情这崽子是嫌弃他。


没料到楚邢也点头说好,以后要麻烦哥哥了。他温和地看着霍辑,霍辑却觉得这眼神很像当年的小崽子看着一篮没去皮的滚圆土豆而激起的劳动热情。心尖不妙地颤了一下。


楚邢也就是几天前刚回的炎都,行李箱都没怎么打开,直接提着就上了霍辑那儿。

那天碰巧电梯坏了,霍辑下楼帮他搬行李,一弯身子露出一小片白皙的后腰,能看见腰窝,楚邢一直等到衣摆垂回去才收回视线,眼底都是烫的。

七层楼,霍辑以前在混子巷当兼职混子的时候练出一身劲瘦的肌肉,这些年坚持晚上去江边跑步,还依旧是颀长瘦削的身型。他以前是兼职混子——霍辑是这么给自己盖的戳儿,谭哥手下的阿牛笑过他,霍辑耸耸肩,很认真地说,以学习为主,当混子是兼职。他说他入共青团时宣过誓,本来立志做个好团员,可是不混,怎么在混子巷活下去。

他爹去得早,娘又年轻好看,肚子里也都点墨水,好歹也是大专毕业,算混子巷里学历相当高的人群。又有文化又漂亮的寡妇总能成为渣滓的垂涎对象。

隔壁小崽子的妈也是风韵犹存,丈夫没消息十年了,也算半个寡妇。要不是她还有个弟弟护着,同样免不了被骚扰。

霍辑小时候的印象里家门口总有人鬼鬼祟祟地蹲着,早上起来一推门瞧见一地的烟蒂。都是觊觎他娘的。

谭哥也对他娘图谋不轨,每天早上在菜市场豆腐摊前油腻腻,芳菲芳菲地叫。赵芳菲去亲戚家喝喜酒回来的晚,给蹲巷子黑洞洞岔道口的谭哥结结实实勒住腰捂着嘴往夜色深处拖拽。赵芳菲挣开他汗涔涔的手掌声嘶力竭地喊:“霍——辑——”

霍辑直接从逃生梯的二楼跳下来,抄着楼底物业放的一把扫帚,像是掌着青龙偃月刀或是方天画戟。

后来的事他自己也记不太清,他拿扫帚柄死命往那人身上砸,眼中是疯癫的孤注一掷。要不是芳菲女士即使揽住少年的腰把他拽回怀里,狂躁中的霍辑能照着谭哥的脑袋抡个百二十下。

霍辑也是伤亡惨重的左臂被谭哥直接拽得脱臼,谭哥踉跄地走了,他才想起来,窝在芳菲女士怀里叫唤,娘,疼啊。被芳菲女士扶去社区卫生所把胳膊接上。

小崽子家的门开了个缝,一双黑亮的眼睛倒映着月光,也倒映着年少时的霍辑,凶残如兽类的霍辑,哼哼唧唧撒娇的霍辑。


霍辑熟练地把烟点上,冲楚邢扬起下巴尖:“想什么呢?”

楚邢知道思绪跑得远了,及时收回。“没什么。”有些拘谨。

“来一根?”霍辑这辈子都戒不掉年少时染上的那点匪气,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半眯起眼睛时全进了瞳孔。这才是楚邢熟知的霍辑,他忍不住地想亲近。

“哎,不行。你有十八吗?”霍辑嘀咕着把烟盒往西装裤的口袋里收。

“我二十二了。”

“我记性差,还是总把你当住我隔壁天天削土豆皮的小崽子。”霍辑眯起眼睛笑,匪气都化成流光中的星屑。

他睫毛真长,手也好看。楚邢想。

霍辑吐了口灰烟:“对了,你注意着点,牙刷不许用错。同一款但是颜色不一样,粉色那个是你的。敢用错我和你拼命。”

楚邢点头,看起来和小时候一样,乖得很。而霍辑,笑得像个正在残害祖国花朵的政教处主任。


楚邢来了以后,霍辑每天都可以撂挑子窝在沙发上美滋滋地看电视,楚邢下厨房,楚邢洗碗,楚邢扫地拖地。霍辑的生活质量急剧上升,还打算着哪天感恩节给小楚搞面劳模锦旗挂他书房门口。

楚邢和一群国外的朋友大学一毕业就开始创业,都是修的SC专业。每天窝在书房里对着电脑远程工作,还挺方便。

霍辑倒是忙得死去活来,炎大直博生。一边为毕业论文焦头烂额,还要隔三差五地去产业园跑项目。好在他的专业是自动控制,和小崽子的方向类似,遇上瓶颈了那小崽子还能帮上些忙。

唯一叫他烦躁的就是那崽子嫌中文中穿插C语言太麻烦,索性全部用英文给他讲。楚邢说英文时的嗓音压得比以往低,像是情人耳畔的低语,掺杂了一丝细微的性感,也或许是试探。同款洗发水的香味把空气打了个结。

霍辑一肘子拐过去:“重说。听不懂。换中文。”他哪是听不懂,高考148分的英语,全校最高分过的四六级,怎么可能听不懂。

霍辑只是耳尖发烫,烫到融化了所有接近的声音,全成了泡沫。

楚邢说,好的。又换回中文穿插C语言给他讲。


那些异样的情愫被他小心地收敛好,沉进雨夜中去。

该收手了。他告诉自己。


他追着霍辑的影子走了一路,一边盼着霍辑回头一边希望他一辈子别往身后看。

八年的朝思暮想,到真真切切处于同一屋檐下时全都成了可念不可说。


楚邢的手机“叮”地一声,他低头。

“Léopold:Back home?”

楚邢没理他。

三秒后消息换成了中文:“Léopold:回炎都了怎么不来找我?”

楚邢:“我为什么要去找一个gay吧老板?”

这个法国人似乎委屈得要命:“五年的ins好友,都是塑料兄弟情。”

楚邢:“塑料兄弟情都知道了,中文水平长进不少,还知道紧跟时代潮流。”

霍辑在沙发另一侧啃苹果,随口问了句:“跟谁聊呢?谈朋友了?”

楚邢收了手机:“不是,网友约我吃饭。哥,晚上我出去一趟。”

霍辑一边咔嚓咔嚓,找了空当嗯一声。“早点回,注意安全。”


Léopold本人比他ins上的自拍好看一些,金色的头发偏长,他拿发绳随便绑了一下,看起来骚得不行。

看到楚邢下车兴高采烈地小跑出来就要给他个拥抱,楚邢冷着脸把他手扒拉到一边。

法国人再一次犯委屈:“brother hug都不行吗?”

楚邢说不行。


见网友的Léopold老板心情好得不得了,死活要进吧台给楚邢搞一杯特调,谁都拦不住。

鸡尾酒的名字很神秘,“星际迷航”,像是万千星尘浸在深蓝色的海水里,和霍辑的眼睛一样,深不可测。

“楚小哥哥,还没跟家里出柜啊?”Léopold从柜台里蹭过来,扒在吧台边缘。

楚邢没回答,转而问他:“你这里能抽烟吗?”

法国人一耸肩:“成啊。”


他五年前就和家里出柜了。他生在独生子女时代,也知道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是我太自私。他这么对妈说。

楚邢始终觉得他对不起母亲。母亲早年孤立无援地在混子巷把他拉扯大,没叫他在大染缸里走进社会阴暗面,中年被父亲接走还没享几年福又收到这么一通电话。母亲满头青丝一夜全成霜雪。

那天是圣诞节,室友出去通宵,问他去不去逛圣诞节夜市。他摇头,一个人在宿舍地板上对着东方跪了一夜。

八年后回国,他也不敢去特别行政区找他父母,偷偷在炎都躲着。也为了见霍辑。

——他说不清该怪谁。动心即是动心,他能有什么办法。

昔日贤者解得了《可兰经》解不得一个情。

他能有什么办法。


在混子巷时,他的卧室和霍辑的卧室只隔一条窄窄的走道。霍辑朝他抵着窗户的书桌上扔过无数次椰子糖。

他笑起来太张扬,张扬得太好看。

等品到今日的苦,楚邢才明白什么叫一朝不慎,情根深种。


楚邢喝不得多少酒,不知不觉得灌下去太多,醉得日夜不分。

他把额头枕在臂弯里,小声地:“霍辑,霍辑,霍辑......”

我该怎么办,哥哥。


Léopold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醉得一塌糊涂,亲自开车把人送回去。给开门的是霍辑,看见楚邢烂醉地被人扶着,眉头一皱。

霍辑把人扶到自己身边,楚邢比他高两公分,垂着头,睫毛下水汽朦胧。

“您是......?”霍辑转向外国人。

法国人一摊手:“热心网友。”全然忘记自己才是诱骗楚邢喝成这幅模样的罪魁祸首,走之前不忘把名片塞给霍辑,“常来我的66°34'North坐坐。”转头就像溜之大吉。

66°34'North太有名了,以至于霍辑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霍辑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把人拽回来:“你带他去gay吧?”

法国人鹌鹑式缩脖子。

“他是gay吗?”霍辑努力把声音控制在冷静的范围里。

法国人迟疑了片刻,抿着嘴唇。眼神出卖了一切。

霍辑脸色发青:“那在酒吧里有没有......同性恋骚扰他?”他斟酌了一下措辞。

法国人拨浪鼓式摇头。

霍辑稍稍松了口气:“他出门前没吃东西,不会是空腹喝酒吧?”

法国人安静如鸡,不说话了。那大概真是这么回事。

霍辑扶住额头直跳的青筋,把法国人请出了家门。


楚邢半个身子的重量还压在他身上,霍辑先把人扶去沙发上坐着,正打算去冰箱取两个苹果给楚邢榨杯果汁醒酒,半步都没走出去就被楚邢拽回来,一个踉跄摔坐在沙发上。

一只炙热的手顺着他衬衫的下摆滑进来,在他腰侧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把,很有技巧,像个经验丰富的老手。

霍辑脸彻底黑了,他记得那小崽子待了八年的K国M市同性恋率高达总人数的15%,并且同性恋婚姻合法。

所以这醉得稀里糊涂的臭小子是把他当成国外哪个相好了?

他恶狠狠地扒开楚邢的右手,捏住对方的肩膀:“你看清楚我是谁。”

楚邢看着他,眸中云团暗涌,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又将睫毛敛下,放轻了声音:“霍辑,哥哥。”

唯恐声音再大些惊醒一场梦,他那么小心翼翼。

他或许是吻上了霍辑的脸侧,只是嘴唇触碰到就急忙离开。

太短暂了,作为一个吻。

“哥哥,我想你。”

也喜欢你,非常喜欢。


霍辑没法推开他。楚邢是他看着长大的。

那么乖,听话还懂事的孩子,哪一步走岔了。

他恨不得把那臭崽子放榨汁机里和苹果一起榨了。


楚邢慢慢地醒过来,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一捧烟花在脑海中炸开,忘了该怎么说话。

霍辑拖了把凳子放在他面前,自己坐下。单手摸着下巴,眼睛半眯,像是审讯共/产党员的大汉/奸。

“坦白从宽,你是不是......那种人?”他知道答案,只是想听楚邢亲口说。

楚邢知道他指的是同性恋:“如果我说是,哥哥厌恶我吗?”

霍辑没说话,好半天,沙哑着嗓音开口:“你做好和大半个世界为敌的准备了吗?考虑过父母的感受吗?”

楚邢的手抬起,盖住眼睛:“是我自私。”

还想拖你下水。

他觉得自己人生的前二十二年都是荒唐可笑。


霍辑站起来,冷着一张脸:“先洗洗睡。明天早上我们好好谈谈。”

“不用谈了,”楚邢把搭在眼睛上的手放下来,脸色苍白,眼睛里的星星全碎了成了一片死灰,“我明天飞香港。八年没见过父母了,我想去看看他们。”


楚邢再也不敢做梦。

他点最甜的港式奶茶,还是苦。

母亲说他瘦了很多,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同性恋的话题。

母亲甚至试探地给他介绍他爸同事的女儿韩雯珞,提议说要不见上一面。

他没拒绝。


韩雯珞确实和照片上一样漂亮,很文静。楚邢到咖啡馆时女孩已经把书里的诗集翻过了三分之一。

韩雯珞笑起来脸上两湾梨涡现出来,有几分可爱:“下午好。”

楚邢有些心不在焉,还是礼貌道:“下午好。”

不知道是女孩温柔的眼睛给了他倾诉欲,或是女孩手中的《王尔德诗选》给了他冲动,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看待同性恋?”

韩雯珞有些惊诧,随后笑了,像是冬日暖阳,不是炙热,只是温柔地暖。

“将不敢宣之于口的爱表达出来,首先是一种勇气,我敬佩这个群体。再就是,所有真挚的爱情都值得尊重。”女孩的手指扣了扣咖啡杯。

“不是病态?”他问。

“不是病态。”韩雯珞摇头。

女孩把手机号写在餐巾纸上,推过来:“下次想喝咖啡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许我们可以聊聊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情。”

韩雯珞多通透的女孩,她什么都明白。

楚邢收下纸巾,说好。顿了顿,又说,谢谢你。




他还是不敢面对霍辑,却偏偏又阴差阳错地遇上了。

韩雯珞当时正好休年假,在微信上随口问他一句要不要一起去西藏。

毕竟还不熟,韩雯珞知道自己有些唐突,正想把微信消息撤回。

没料到楚邢回了她一个好。是时候出去走走了,他怕把自己封死在原地。

韩雯珞的计划是现从香港飞成都,再从成都坐火车去拉萨。

刚在成都降落,两个人站在提取行李的转盘边上,韩雯珞在低头刷微博。楚邢一抬头,看到了一个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下来的背影。

他在成都机场看到霍辑了。


霍辑对所有停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敏感得不得了,更何况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直白且炙热。他皱着眉头回头,看到楚邢直直地看着他。

“三个月没回我电话,出息了?”霍辑双手抄在裤兜里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楚邢肩膀上,像小时候那样。楚邢侧身避开,长久的沉默,把眼眸中流露出的过度情感收捡好。

还是当年坐台阶上削土豆皮的崽,什么感情都埋心里,不说。


霍辑盯着楚邢,楚邢盯着转盘,韩雯珞盯着手机,谁也没说话。

韩小姑娘表面专注于手机,实则时不时偷偷瞟一眼霍辑和楚邢。结合她不久前和楚邢的聊天,她迅速理清了思路。

“我们需要谈谈。”霍辑先开的口。

“我要赶火车。”楚邢避开他的视线。

“去哪里?”

“拉萨。”

“车次告诉我。”

“你......”

“我要订票。”

霍辑把所有事情全部推掉,差也不出了,项目也不搞了,果断得像个疯子。


韩雯珞悄悄在手机上把自己的火车票退了,顺带订了下午回香港的机票。她知道这趟旅行是容不下自己的。

“你们确实需要谈谈。”韩雯珞收了手机,“我下午回香港。你们玩得开心。”

她笑了笑,两湾梨涡露出来。

“啊,行李出来了。”她指了指转盘。


霍辑坐在靠窗的位置,戴着北极熊颈枕,正闭目养神。

楚邢不断地看表,到拉萨的时候太阳应该已经下山,高原的夜晚偏凉,霍辑的行李本是应付他在成都出差的,一定没有那么厚的外套。

他会披着我的外套吧?

外衣会带上霍辑身上的香味,爱马仕大地。


《孤独星球》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他看到霍辑搭在腿上的手,这只手很久很久之前摸过他的头发。

霍辑戴着眼罩,脸向楚邢的方向侧过来一些。楚邢盯着他的嘴唇看,适合接吻的唇形,越看越肆无忌惮,越看陷得越深。

售货车推过来,伴着清亮女声的一句:“先生有什么需要吗?”把他从走火入魔的边缘强行拉回来。


一出火车站霍辑果然给风吹得一个激灵,楚邢从自己背包里拿了件薄冲锋衣给他披上。

住宿也是韩雯珞事先订好的,是拉萨一家国际青年旅舍,登记入住的时候身边一群拖着行李箱发色各异的老外。

韩雯珞原本订的两间单人间,霍辑一挑眉峰,叫前台换成一间双人间。

“省钱。再说都是男人......”他一侧身看到楚邢的表情,话噎回喉咙口。

都是男人才有问题,他怎么忘了这小崽子三个月前当着他的面出柜的事,一时心力交瘁。

前台很忙,匆匆把房卡望他手上一塞,又送了他一张拉萨地图就给后面一对葡萄牙夫妇办入住了。

霍辑心想,怎么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崽,住一间房能有什么事。

楚邢深深看了他一眼:“哥,要是后悔了我明天就找前台换回去。”

霍辑披着他的衣服,有气无力地嗯下一声。


霍辑坐了太久火车不太舒服,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楚邢想试试他额头的温度,被一巴掌挥开。

“我没事。”为了表示自己生龙活虎,他掀开被子跳下床,非要去青旅地下一层的吧台逛一圈,楚邢没拦住,只好跟着去了。

国际青旅外国人偏多,楚邢被一位同是K国M大毕业的金发美女拉着喝了一杯,大学期间两人还是同一个社团的,有过几面之缘。美女很健谈,从老教授的秃头聊到学校里的松鼠聊到M大的时快时慢的钟......

霍辑一个人在吧台边上喝闷酒,酒保是个帅哥,南方口音,试图跟霍辑天南地北地闲扯一通,结果发现这人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身上。

霍辑在看楚邢,看他笑起来嘴角不算明显的弧度,看降落在他发梢的昏黄光线,看他鼻梁的高度。

早就不是从前又瘦又小的模样。

他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楚邢了。


楚邢回头,视线的正中央是霍辑。楚邢动了动嘴唇对金发美女说了句什么。

他待了八年的M市位于法语区,他和女人自然都会法语,而霍辑不会。

所以他不知道楚邢对女子说的是什么。


“Mon amour.”

我的爱人。


楚邢看着霍辑,对那女子说,Mon amour。

我的爱人,我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情,就在五步之外。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事,更何况是同性之间。

我的爱人,我只需要看着,看你一辈子顺风顺水。你的生活我不插足,也不拖你下水。


楚邢搁下酒杯,走向霍辑。

“晚了,回去休息吧。”

霍辑在他身上感受铺天盖地的悲伤,像是躯壳内部的一颗心,伤了千次万次,还被勒令继续跳动。


他想把这小崽子摁进怀里,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霍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时冲动,或许是酒气上头了,总之反应过来时已经紧紧抱住楚邢,手还一下一下,安抚般地轻拍他的后背。

“走,回房间。”


霍辑难得温柔几分,楚邢想把他抵在吧台边缘亲吻。

只是想想。

他乖乖地跟上霍辑回房间。


霍辑睡觉出奇地安分,只翻过一次身,右手搭在楚邢老老实实放在身侧的左手手背。小块皮肤的接触,烫得楚邢发懵。

窗外大昭寺陷于沉沉夜幕,无云无雾,月光很近。


楚邢开始想那些三步一叩的朝圣者,那些在风雪里磊起的玛尼堆。

恍惚间他也成了朝圣者,一生一世求不得。


或许我可以亲他一下,他睡着了,不会发现的。

就一下。楚邢想。

霍辑侧卧在他身边,呼吸绵长。月光过亮,窗帘太薄,他甚至看得清霍辑的睫毛。

就一下。他撑起的身子又俯下,嘴唇很轻地擦碰过霍辑的,一吻太轻,轻得他怀疑是否真的触碰到了。

——可霍辑是什么人,夜里一片树叶从窗外吹进房间里都能醒。

霍辑感受到呼吸接近,和一个迟疑的,绝望的,轻得像露水的吻。


霍辑觉得心里那座火山终于要喷发了,他以为楚邢是在国外的八年里找了个同性的相好。

他想起韩雯珞那句意味不明的“你们确实需要谈谈”。


原来......原来......

他甚至想爬起来开灯揍一顿这崽子,可他哪里舍得。

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哪里下得去手。

“Mon amour...Mon amour.”

他听见楚邢压低了的痛苦声音。


平静的夜里,风雪千山。




楚邢和霍辑都没想到,西藏旅行一周,命都差点丢了。

车是在拉萨租的,楚邢十六岁就拿了K国的驾照,驾龄比霍辑还长两年。本来说好一路换着开,到沱沱河的时候霍辑彻底不行了,高原反应到死去活来,挂在安全带上,灵魂出窍。

楚邢担心他,执意开到海拔四千米以下的地方再住下。霍辑有气无力地点头。

结果赶上一段塌方,等道路清理干净时整个行程计划向后顺延了几个小时。楚邢不得不在高原开夜车。


在翻越一座海拔6000多米的雪山垭口时,租的汽车抛锚了。两个IT男对着死在半路上的汽车束手无策,其中一个还高原反应,难受得要死。

汽车打不着火,空调也没法开。六千米以上的冷空气渗透进车厢,霍辑的脸色惨白,嘴唇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楚邢替他把安全带松开,把自己冲锋衣的拉链一把拉到底,敞开:“哥,过来。我抱着你。”眼神坦坦荡荡。

霍辑脑海里昏昏沉沉,头疼得像被穿孔。没多想就往楚邢温暖的体温里一窝,手很自然地环过楚邢的腰部,觉得舒服就不动了。


六千米的垭口真的很冷,路边还有些脏兮兮的冰碴子,是不远处的冰川零零散散碎下来的。

楚邢一抬头能看见天窗外的星空。他以前也总是和霍辑坐在混子巷的一处天台上看星星,远处炎都最大的商业圈亮过星星,霍辑拿一瓶啤酒冰他的脸,笑得极度放肆。

现在霍辑在他怀里,近得是一个低头能吻上发梢的距离。


“哥,我恨以前在混子巷的自己。又瘦又小,看你伤得那么重,我只有躲在门后心疼的份。”

“哥,我在西半球梦见你。梦见你在一个女生的宿舍底下唱情歌,一大帮人跟着起哄,还有鼓动你直接求婚的。梦太真实了,醒来惊慌失措地想给你打电话,你早就换了手机号。”

“我有个室友也是同性恋。他男朋友是M国人,经常飞到K国来见他,还混进班上来上过课,就坐在我前面。老教授视力不好,没看见班上凭空多出来的一个人,更没看见他们两个在桌子底下交握的手。可是我看得见,我看得一清二楚,嫉妒得发疯。”

楚邢低声耳语。


霍辑似乎是嫌他吵,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想找个什么东西把他的嘴堵上。于是抬头,含住了楚邢的嘴唇。


霍辑的前额沾湿了些冷汗,额发服顺地耷拉着,匪气一时销得干净。


楚邢颤抖着,将掌心抚上他半眯的眼睛,在霍辑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些什么之前,加深了这个吻。


楚邢甚至不敢想像霍辑同样喜欢他的概率,他怕得出一个无限接近于零的小数。

他只好在夜里,小心翼翼,乘人之危般地,偷偷流露出所有的喜欢。


霍辑的嘴唇有些干燥,却不妨碍柔软。唇形性感,正适合接吻。


楚邢强迫自己及时回过神,结束这个长达一光年或是一微秒的吻。


“楚邢......”霍辑低垂着眼睛,“我该拿你怎么办?”他身体很不舒服,连嗓音都是哑的。


错了,楚邢想,是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看着显示屏右下角由00:45跳到00:46,已经两个小时过去,公路上一辆过路的车也没有。




或许将在永久的相拥中死亡,毕竟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


楚邢伸手把后座上搁着的三瓶氧气罐拿过来,挨个放空。在一阵滋滋的漏气声中,霍辑平静地开口:“做么?”


楚邢给过度充裕的氧气呛住:“现在?”


“不,回去以后。”





一辆拉水泥的货车打着大灯从山路的另一侧转过来。


凌晨三点,楚邢架着霍辑从货车上下来,在荒村敲开一扇门,留宿一晚。


第二天村里的一辆拖车把抛锚的小汽车拖进县城唯一一家汽修店,修车的大叔很久没接活了,摸来敲去,哼哼唧唧半天没给个准信。


楚邢和霍辑呆在镇上大半个月,住在藏族民宿,霍辑高反的劲过去之后每天跟着藏们往山上跑,采牛肝菌,再往上爬还能采松茸。


霍辑回来之后逼着楚邢在院子中央架个炭盆烤菌菇,自己负责吃。


村子在山沟里,海拔下降到四千米以下。霍辑击败了高原反应,还是懒洋洋地不肯动,在院子中央的藤椅上瘫着,眯起眼睛就要睡。


楚邢暂时不去管炭盆,回房里给他拿了条毡毯,一下给他盖到下巴尖。霍辑眼神迷迷瞪瞪的,要睡不睡,强撑了一会,嫌天光太亮就把小臂挡在双目上。


没两分钟就发现,楚邢这臭小子又趁他不注意偷偷亲下来了。


他气得快笑了,搁在眼睛上的手臂撤下来,盯着楚邢看。好半天,认命了一般,冲那臭小子勾了勾手指。


“过来。”


楚邢低下头,凑近了些。被霍辑揽住后颈向下一拽,差点一个踉跄。


霍辑吻得很使劲,夹杂着些凶狠的啃咬,铁离子的腥味卷到了舌尖上。


直到胳膊酸得不行,他才放开。


“偷偷摸摸的像个什么样子。瞧你没出息的。”霍辑笑着喘气,一点痞气没注意好又从眼角眉梢溜出来。


“下次,光明正大地来。”霍辑曲指弹在楚邢的鼻梁。





他说下次......

还有下次?


楚邢几乎是掐着对方的脖子把人摁在藤椅上亲吻。

他三步一叩的路终于要到头了,正前方就是日出时的神山。

他这是等来了风雪过境后的冰雪消融吗。楚邢想。


霍辑缓过气来,躺在藤椅上,懒洋洋地叫楚邢给他削个梨吃。

他拿牙签戳了一块,送进嘴里之前,说了句:“要不是怕剧烈运动引起高原反应,我现在挺想和你做的。”


楚邢手里的水果刀掉下去,惊起土屑飞扬。

他想去试试霍辑的体温是不是热得把脑子给烫坏了。


“还是等回平原吧。”他阖了眼,把落下去的毡毯拉回下巴尖,不理人了。



楚邢过了很久才想起炭盆里正烤着的牛肝菌,过去一看,全成灰了。


那天他踹翻了三次水桶,打翻了一杯酥油茶,还在村长家小儿子多吉煞有介事地找他咨询感情问题时走神了五次,最后不得不用那本《孤独星球》打发走了小男孩。


楚邢这是等不及了。




送去县城的小汽车终于修好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开起来咣当咣当地响。

租车公司会来算账的。霍辑抠着指甲想。

实在不行就把楚邢给卖了。


走的那天村长把五斤松茸都给他们搁进后备箱,楚邢留下村长的住址,打算回去之后给喜欢读书的小多吉寄一箱书。


多吉挥手,骑在门口的长板凳上喊:“明年还来,我带你们去摘苹果!我家有果园呐!”


这小孩喜欢楚邢喜欢的紧,毕竟楚邢对他好,老给他塞吃的。他倒是有点怕霍辑,对方一笑准没好事。


多吉追着尾气跑了半天,跑到村子口还不停地挥手。楚邢把车窗摇下来,把在成都机场买的一包山楂片递出去。还没递到窗外,霍辑送了安全带压过来,一把抢走山楂片。


他欺负小男孩:“我和他谁长得好看?”


多吉看了一眼山楂片,咽了咽口水:“你好看。”


霍辑拿胳膊肘撞楚邢:“小楚,听见没?你霍辑哥哥还是混子巷第一脸。”


楚邢:“......”


他又逗了一会小男孩才把山楂片给人家。




藏族小男孩接过去,不跑了,盯着尾气转过山路。踢踏着拖鞋往自家里走。


多吉私心觉得还是楚邢好看一点点,温和的人都最好看了。





楚邢和霍辑两人灰头土脸地回拉萨已经是三天之后了,休息了一个晚上,订了第二天早上回炎都的车票。


霍辑吵吵着要洗澡,洗完头发还湿着就趴在床上装死,每五分钟诈一次尸,指挥楚邢给他端茶倒水擦头发。


摁着毛巾在他发顶揉弄的手移至后颈,似乎还想翻过衣领顺着脊椎一条摸下去。


霍辑回头,瞟了他一眼:“明天七点的火车。”


楚邢只得收手。




霍辑在火车上睡了一路,楚邢低头看手机消息,间或抬眼看他。霍辑下巴又尖了,脸色晒得黑了些,但还是挺白。


从炎都出站口拖着行李出来,霍辑还是一副睡懵了的表情,走两步就想往楚邢身上栽。最后是楚邢伸手将他一牵,总算是没教他给马路牙子绊个跟头。这一牵就是一路,暖得很,像是指缝里放了一把烟火。


本来是打算回家的,霍辑走到半路突然说饿。于是两人拐了一脚去了家江边的日料店。

等上菜的时候,霍辑指着江对面的低地,那里是星星和灯火都照不到的地方。

“看看那是哪儿?”他明知故问。

是混子巷。是一切的开端。是他自己极力忘记最终却不得不承认是家的地方。


他们都是从那里出来的。

楚邢跟他一起,看得出神。

说是要推倒的楼依旧歪斜在江风里,说是要建起来的大厦还是没有影子。

欠债不还的还是没还,抵制拆迁的白底黑字横幅也应该还在。



餐厅附近的一桌在给八岁的女儿庆生,灯光啪地一声全熄了,只剩下颤颤巍巍的烛火。


趁着一时黑灯瞎火,楚邢迅速地勾过霍辑的下巴尖——像是偷情一般,蹭着他的唇角轻轻一吻。


“哥哥。”他低声说着,眉目融化在借来的八根蜡烛光里。


后面三个字无需多言,都写在眼睛里。






——一个很普通,很寻常,无风无雨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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